寧曉紅,北京協和醫院緩和醫學中心主任。
(資料圖)
去告訴那些痛苦的人,其實有一個學科可以幫助你。即便他找不到這個學科的醫生,也告訴他,現在止疼很重要,讓他把心愿完成很重要,讓他按他自己的方式走完最后一段路很重要,我想這已經是很大的幫助了。
醫療更完整的樣子
2023.01.08北京
大家下午好,今天非常高興來到這里。疫情三年以來,我感覺這是第一次允許我在這么多人面前不戴口罩說話,所以我其實挺興奮的。
當一席的伙伴們要求找一張我年輕時當醫生的照片時,我沒有找到,只好找了畢業時候的照片。
1998年,我在中國協和醫科大學拿了博士學位,畢業之后,我定在北京協和醫院內科工作。2002年進入腫瘤內科,腫瘤內科也成為我第一個臨床專業,在那兒工作了12年。后來又做老年醫學,現在在做安寧緩和醫療。
曾經驕傲的事情可能會有點后悔
在這個過程中,其實我自己對醫學從書本到實踐有了一個新的認識,這個學習過程是非常重要的,書本上可能都沒有寫。
我的第一個認識就是,醫學是一個技術至上的學科。
大家也知道,不斷有新藥、新技術出現,所以在我的印象中,醫學就是把最好的技術、藥物用到病人身上,盡可能地延長他的生命,這就是醫學好的樣子,是醫學應該做的。
比如說惡性膠質瘤,是腦袋里面長的一種腫瘤,如果發現是惡性膠質瘤,醫生經過判斷,只要能手術,它的治療就是手術治療;把這個瘤切掉之后,有些病人為了減少腫瘤復發,手術后還會做放療。
但這個瘤子非??蓯?,最后可能還是復發了,復發之后可以再做切除,如果不能做切除還可以再做放療,或者放療已經做到頭了,也可以加一些化療或者靶向治療,甚至現在有免疫治療,各種治療都去嘗試,一直做,一直做。
那做到什么時候呢?做到病人已經做不下去了,承受不了了,有的人真的是治到最后離世。
那個時候,我覺得整個醫學過程就是這樣的,把所有東西給予患者,因為這就是對他好嘛。但是現在回望,我覺得可能有一部分內容被我們忽略了。
我們可能沒有注意到手術之后患者就已經反應遲鈍,不能做復雜的決定了,甚至嚴重的會聽不懂家人說話,放療之后變得更傻,之后更重,可能起不來床,后來連吃飯都忘記了。
作為醫生,我們只是關注了他的治療用沒用上,覺得有方法繼續用下去就對患者有好處,所以年輕的時候,我一直是覺得醫學崇尚技術。
我是1998年工作,今年是第25年了,在這些年間我會有一些反思,隨著年齡不斷增長,曾經驕傲的事情可能會有點后悔。比如說有這么一種現象,很多時候我作為醫生,其實是好心把一個建議給到患者,但是這個好心表達出來的時候,由于語氣或什么原因,使得它成為了一種“強加”。
我曾經遇到一個50多歲的腸癌肝轉移的病人,這個病人其實是可以接受若干種方案的化療,我們的第一個方案肯定是非常明確的,所以我就跟病人說,現在你需要接受這個方案的化療,什么藥加什么藥、打多少次、怎么怎么打。
病人有點膽怯地說,能不打嗎?家屬就說,大夫,這個化療是不是特別痛苦啊,我爸他接受這個化療能治好嗎?問了一串的問題,把我問得有些煩燥。我想怎么這么多問題啊——當然這是我在心里說的。
我說,那不試怎么辦呀?是,你們提的這些擔憂什么的是合理的,不試怎么辦呢,總不能等死吧。
那個時候我特別好心地想要把我認為最好的一線方案推薦給他們,如果他們順從地接受了,我就很開心,覺得我可以幫助他們;一旦他們有疑議,有擔憂,我可能就會用各種方法說服他們,比如剛才說的那句話。
但現在回望這句話,我覺得真的是有強加的意思。當他們正在左右權衡掂量的時候,被我加上這么一句話,可能這話一加他們就沒有辦法了,就不得不選擇化療了。
我還遇到一個年輕的女性,30多歲,乳腺癌,做完手術是要求打化療的。當我跟她說化療的計劃和方案的時候,她問我,大夫,這個方案掉頭發嗎?
我當時聽了之后,第一感覺是這個問題真可笑,但是我認真地回答了。我說,會掉頭發,你用的是紫杉類的方案,掉頭發很明顯。她說,哎呀,那我不用,能不能給我選一個不掉頭發的方案?
我就有點替她著急了,我說這怎么不知道哪個輕哪個重???掉頭發算什么呀?掉了還能長出來,這個方案是最好的方案,你不要想那么多了。
現在回想我這句話,完全沒有考慮患者當時的糾結和痛苦。她可能有很多很多想法,甚至她說,我寧可死都不要掉頭發。
這是我對醫學的一部分理解和反思。
還有一部分反思是我們跟病人交流的時間。我一直認為我是一個特別好的醫生,我一直認為我是把很多很多精力都給了病人,但是我卻從很多場合聽到很多人說,我等了好幾個小時,5分鐘就給我打發了。
我當時很忿忿不平,怎么就5分鐘給你打發了呀?那一年因為教學,在說到溝通的時候,我說我要自己收集一些資料去反饋一下。我跟組里的年輕大夫說,一會兒查房的時候,你跟在我后面,幫我記一下我在每個病人身上都花了多少時間。
我說的是病房查房,不是門診看病人。我轉了一圈,十幾個病人?;貋砗笏涯莻€紙遞給我,我一看一算,平均每個病人2分鐘。
怎么這么短啊,不會吧?我自己都很驚訝。
有時候當我們身上壓了很多工作的時候,我會覺得這個工作有點兒像流水線一樣,我不希望我這么對待病人,但是可能有時候是這樣:手上這批病人得趕緊弄完,外面還有10來個等著化療呢。
學習安寧緩和醫療
這些年的工作,其實有一塊對我傷害很大,那就是我慢慢地意識到,雖然高新技術越來越多,雖然我們可以用很多很多種方法,但是無論怎么用,似乎它都是有限度的,我們沒法一直做下去,阻止病人的死亡。
我看到了醫學的局限性,這種局限性讓我作為醫生——我覺得可能不光是我,還有我的同伴們,一直到現在,各個年代的——都非常地痛苦,非常地困惑,甚至有的人不做醫生了。
這不是我想象的醫生的樣子,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困惑,使我開始有一些我現在想起來其實是自救的行為。
2008年,劉端祺教授把我引入了一個專業的協會,這個學會叫“北京抗癌協會癌癥康復與姑息治療委員會”,是針對腫瘤的姑息治療。
大家在討論什么呢?討論癌癥疼痛的治療。討論一段時間以后,我覺得自己學得比較熟練了,我就又困惑了:姑息治療就是疼痛治療嗎?姑息治療還有別的內容嗎?
當我問到劉端祺教授這個問題的時候,他說,當然不是這樣。我說,那我可不可以去哪兒學習?那時候陳釩教授推薦我,你去臺灣地區吧。我就非常急迫地去查,果然查到了安寧基金會的信息。
經過一年時間的聯絡,我們一行11個人就去了臺灣地區參訪,待了兩周的時間。這兩周對我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,給我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從醫學院畢業之后再進入臨床,其實學習的時間是很少的,我們都在忙于工作。那兩周的時間我覺得我怎么會這么廢寢忘食地學習,我自己都沒有想到,每天都沒有晚上2點之前睡覺的時候,就特別想把這一天的感受都記下來,因為我們要回去分享。
在那兩周的時間里,我們真的是見了太多,感慨了太多,流了很多的眼淚,有很多很多的感動。因為我是小組長,那個時候賴允亮先生就跟我說,寧醫生,你可以做一個好的領導者,但我還想加一句話,那就是:感動很好,但是感動之后要行動。
這句話一直激勵我到現在,我永遠都會記得,而且我永遠都會這么做。臺灣地區的這次參訪學習雖然很短暫,但我知道了緩和醫療這個學科,它是幫助緩解疾病引發的各種痛苦,尤其是那些嚴重的、甚至生命期很短的患者們的痛苦。
不光是患者,也包括他們的家屬、家人,同時也包括照顧他們的人,比如說護工、保姆、朋友、醫護人員,圍繞這一個重病患者的所有痛苦都在這個學科的照顧之內。它通過減輕患者的身體痛苦,讓患者的心理、社會層面以及精神層面平安。
我回來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學到的東西跟大家分享。其實我是一個不愛找事兒的人,但那次回來后我就主動跟主任說,主任,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,跟科里介紹一下我學的東西。主任說,好呀。
介紹完之后,有的同事就說,嗯,內容很好,真的很不錯,但是我們不需要,我們這是打化療的科室,化療病人都還打不完呢,你說的這個是都打不了化療的,咱們做不了這事兒,讓別人去做吧。
另外一些同事就非常善意地提醒說,曉紅,你小心點啊,你說的這個事,不就是說這人要死的事兒嗎,他怎么死的你能說明白嗎?你還幫他,你擇還擇不清楚呢。
我聽到這些話以后,心里是非常難受的,其實是給我澆了好幾盆冷水。但是還好,沒澆滅。我想我覺得它好,我得行動呀。那我怎么行動呢?緩和醫療講的概念在我管病人的過程中是什么樣子呢?
病人的多重需求
我就非常留意,或者說我在看每個病人的時候都在想,都去體會所謂的患者痛苦。
那時候遇到了一個58歲的患膽管細胞癌的大姐,她當時是疼痛,然后檢查發現肝內有腫瘤,就收到了外科準備手術。經過外科大夫的檢查,發現她是肝內膽管細胞癌合并了轉移,已經不適合手術了,就讓她去內科,所以我見到她的時候是在內科。
那天下午我一個人轉病房,查房的時候她就跟我說,寧大夫,你說我咋這么倒霉呢,別人得腫瘤還能手術,我連個手術的機會都沒有,為什么呀?
在學習之前的我可能會說,哎呀,你別想那么多了,咱們就好好治療吧??蛇@時候呢,我就站在那兒,沒有說太多的話,只是站在那兒,然后沒有表現出我要走的樣子,我希望聽她講講。
她繼續說,寧大夫,你不知道我這個人特別好,我特別善良,你說我怎么得了這病呢?你看那些特別壞的人他們還沒得這病呢,我才50多歲,我為什么呀?
當時我其實沒有說更多,只是說“唉”,嘆了個氣,點了個頭,然后繼續聽她說。她不再說的時候,我說,謝謝您跟我說這些,明天我查房的時候,你有什么想說的,咱們還接著聊。
她表現的這個痛苦就是所謂的靈性痛苦,或者說是她精神層面的痛苦。靈性痛苦其實表現在很多方面,主要表現在不認、不接受,還有就是覺得這一輩子沒有意義,沒有成就感。
當時還有一個也是50出頭的女性,宮頸癌晚期,胸腔積液,胸腔轉移,我是從另外一個醫生那接手過來的。我查房的時候,她就說我怎么這么難受,渾身難受。
我就跟主管醫生說,咱們給她用一點嗎啡吧,先給她5毫克。因為我是個腫瘤科醫生,我是做癌痛的專業,所以我對嗎啡沒有任何恐懼或者猶豫。結果用了5毫克嗎啡之后,她就很舒服,而且晚上睡得很好,第二天看到我的時候就很感謝我。
這種時候,控制癥狀能讓醫生特別容易就得到患者的信任。所以她就說,寧大夫,一會兒查完房你能過來一趟嗎,我有話要說。我查完房過去找她,她說,寧大夫,我有一個要求。我說,你說。她說,我想回家。
當時聽到這話的時候我特別高興,因為安寧緩和醫療里面特別重要的一件事,就是幫助那些臨終的病人去實現他們的愿望,患者把她的愿望告訴我了,我一定要幫她實現。所以我說,好,你放心,我去跟你家人說。
她的兒子是一個24歲的男孩,剛剛進入社會的樣子,很稚嫩。我就跟他講說,你媽媽剛才跟我講了,她要回家,你看咱們怎么幫她安排一下,這個愿望真的很重要。
結果那個兒子帶著非常迷茫的眼神,無助地看著我說:她病這么重,都快死了,怎么回家呀?回家我們怎么辦呀,我們也不會處理呀,不可能。
看著他的表情,我發現這孩子也真是挺無奈、挺無力的,他似乎覺得不能滿足媽媽的心愿很難過,但想要去滿足心愿的話,他自己承擔不起來,因為擔子太重了。
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很多經驗,不知道怎么去幫助他們溝通,不知道怎么去說服家屬,讓他們知道回家這件事情對于即將離世的患者是多么重要,也不知道怎么幫助他們完成居家離世的過程,所以我也只能是很遺憾地感覺這個事我沒幫上忙。
在這些患者的生命故事里,我又看到了什么叫患者意愿,什么叫家人痛苦。
在實踐的過程中,做著做著,我的所有想法和實踐就融合在了我所有的醫療環節中,甚至我在寫病歷的時候也會把我看到的患者的痛苦寫進病歷中。
這是一個年輕的膠質瘤病人的病歷,病人并沒有來,他妻子來的,妻子就跟我描述患者有多痛苦。我們做安寧緩和醫療門診是希望盡可能減輕病人的痛苦,他是頭疼呀,嘔吐呀,還是不吃飯呀、不睡覺啊,同時再去聽家人講病人身體以外的痛苦,看我們可以如何幫助。
結果他妻子就說,她自己很傷心、很痛苦,為什么呢?她說:我老公前兩天好像想留點遺愿,但他沒跟我說,他跟他堂弟說了,這話他為什么不對我說呢,他為什么不信任我呢?
我看到了這個妻子巨大的痛苦,我希望減輕她的痛苦,我想要做一些事情,所以我會把它很自然地寫到我的病歷中,到后面會有一些處理的意見。
這樣寫,很多同事也給我反饋,說能夠從我簡單記錄的一兩句話中看到醫生對患者和家屬的理解。
2005年,有一個80歲的奶奶來到我管的床位上,讓我印象很深刻。老奶奶是直腸癌,直腸癌的標準治療、根治性治療就是手術治療,但是這也要看這個腫瘤長在離肛門多遠的地方,如果離肛門太近,切的時候肛門也是要切掉的,所以肚子上要帶一個糞袋。
醫生基本都會跟患者去講這些,我要給你做什么。但這個奶奶的兒子想要保護她,所以他就說:大夫,你別跟她說,跟我說就行,手術該做做,你們覺得這個好,我們完全信任。
老奶奶從手術臺上醒來,睜開眼睛的時候,發現肚子上有一個糞袋,從此她就不跟她的兒子說話。她兒子來看她,她就避開兒子,有話會跟護工保姆說,她就不跟兒子說,一直到最后。
兒子做的這件事情一定是想要保護或者想對老人家好,但是達到這樣的效果了嗎?結果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傷害,病人是極其憤怒,兒子是極其委屈,但又不知道如何表達,最后這個愛完全沒有了,似乎變成恨。
我想可能這樣的故事值得我們每一個人重視和深思,因為天天都在發生。這到底是保護還是傷害?我們且得掂量一下。
醫患共同決策
上周我會診了一個病人,一位88歲的老先生,他這兩三年身體都不太好,經歷了幾個大手術后身體很弱,這次肺部出現了嚴重的細菌感染,并且各種普通的、高級的抗生素都已經都用過,可能要插管上機了。
所有的醫生都覺得應該插管上機,利索點,別磨蹭,今天該上的趕緊上,別錯過治療時機。并且已經跟家屬談過了,老太太和他的兒子都同意趕緊上,那為什么不上?
主管醫生很為難地給我打電話說:應該上了,但是老爺子神志清楚,別看他戴一個大的呼吸面罩,他能說話,他跟我說“我不上機,我不插管,別給我插管”;我覺得一個能說話的老人家,我怎么能忍心駁回他的想法就給他插上呢?寧大夫,我真的太頭疼了,你能不能幫我?
我說行,我覺得我們可以安排一次溝通。其實就是我們和患者,和家人一起商量商量,看看這事到底該怎么辦。
我早早就以會診醫生的身份來到老爺子身邊,我問他,您怎么樣?他搖頭?!搬t生說你的肺感染很重,需要插管了,您看行不行呀?”“我不插管?!?“你為什么不插管呀?”“我不想插管,我只要不痛苦?!?/p>
我說,好,老爺子,您別說話了,你攢著點勁兒啊,我出去把您家人叫進來。
出了門外,我跟他的兩個家屬談了這個事情,然后家人就說該插插啊,趕緊插,別耽誤了。他的老伴兒,雖然80多歲,但她是一個非常有知識的人,也有醫學基礎。
我就跟她講說,其實插管特容易,但是像他這么弱的老人,插上可能就拔不下來了,這個您覺得可以呢?“啊,拔不下來了呀?” “有可能呀,而且可能性很大,因為他很弱,他自己很難恢復到脫機自由呼吸的程度?!?/p>
“還有就是,不用切氣管吧?”她這么比劃。我說超過兩周就得切,時間長了在嘴里面就爛了受不了?!鞍パ?,這個不好?!蔽艺f,咱們聽聽老爺子怎么說吧?!鞍パ?,那遭的罪大了,不能讓他這么遭罪啊?!?/p>
我們一起來到床邊,這個時候他把他攢的勁兒都用出來了,說了好多話,至少說了四遍,“我不插管,我就要不痛苦,不讓我痛苦就行?!比缓筮€說,你們不要因為做了這樣的決定而后悔,你們不要想自己太多,你們想想我,我太痛苦了。
然后我就補了一句,“老爺子,您哪兒痛苦???”他說:“給我扎針我就痛苦,給我抽血我疼啊,給我翻身我疼啊?!比缓罄咸犃司驼f: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了,我尊重你的想法,咱不插了,但是其他的治療你要好好配合?!?/p>
聽說我們走了之后,老爺爺心情很好,自己吃東西了,也很配合著使勁兒咳痰。因為他的聲音被聽到了,他放心了,不會有人真的強行給他摁在床上插上管子了。
醫生所要做的真的不僅僅是去延長他的生命,如果只是延長反而簡單,不用花一兩個小時去溝通,插上就完了。我覺得真正的醫生在這個時候,尤其是在重病或不可逆的時候,要聽聽病人自己的愿望,給他一個機會,讓他去走自己想要走的路。
這么多的生命故事其實慢慢地就告訴我們到底什么是安寧緩和醫療。
安寧緩和醫療就是幫助病人,幫助家人,幫助他們減輕痛苦。通過什么途徑呢?通過分享知識。怎么分享?客觀地、公正、如實地分享。
我為什么要加幾個定語?因為其實醫生們在分享知識的時候,有的時候是帶有片面性的,他們愿意說這個治療的好,對于它的不好有時候強調的就不夠,甚至不去介紹,比如說插管,插完管什么樣就不太介紹。
插完管之后你是不能說話的,你是神志不清楚的,家人是不能看到你的。所以我覺得應該充分地、客觀地去分享所有的知識,好的壞的都要分享;要充分地共情,幫助他們梳理,到底一條路、兩條路、三條路,哪條路是你想要的,做出一個共同決策。
最后我們希望達到一個什么樣的境地?生死兩相安。
生是誰?活著的人,家人。他們很不舍,當他們把自己的親人按著他的方式送走之后是不舍,是有眼淚。但是我是欣慰的,我做的很好,我做得充分。死者平安,是我知道自己要走了,我準備好了,而且走的過程不痛苦。
這十年間,我們發現其實每個學科都有這樣的需求,比如說在腎內科的血透這個單元,專門給一些慢性腎病的病人做透析,這些患者和醫護人員相互配合,真的是共同生活十幾二十年才離世。
但是這些病人其實也相當有挑戰性,血透組的醫護人員經常跟我說,我們的病人可難管了,情緒大。為什么呢?無休止的治療,而且越來越差,沒見哪個是越透越好的,所以他們就很痛苦。
近期出現一個老人家,80多歲,家人本來挺好,20年的關系了,非常熟,都是朋友一樣了。但最近脾氣大了,說我們醫護人員不是這不對就是那不對。一問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呢,醫生也清楚,說老太太可能快不行了。
因為最近有一個肺癌胸腔轉移的情況出現,本來就已經很弱很弱了,來個腫瘤又不能治,可能快不行了,家屬的心情就很亂。他們也明白,但是不知道怎么做,就說寧大夫你來幫幫忙吧。我說行,我們還是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溝通。
我這么一了解,發現所有的孩子們,倆孩子加一女婿,三個人非常知道老太太什么情況,但是家人不知道怎么辦?!拔覀円膊恢涝趺崔k,我們希望她不痛苦,我們也希望她活得長,但是不要痛苦?!边@是他們的表達。
然后我們就商討說,每次透析的過程老太太都很難受,能不能減少這個過程的痛苦,我們能不能少來一次或兩次,這樣先從減少不必要的透析次數開始。
后來老太太有些癥狀,家人就把她送到急診,我們也隨時出現去支持她的女兒,直到最后幫助她女兒去決定到底要不要待在搶救室里。最后女兒說,不,我不要把媽媽自己擱在那兒,我要陪著她。她就又把媽媽從搶救室里接出來,在外面陪她,一直到媽媽過世。
從我們介入到老人家最后死亡,一共是20天的時間。她女兒非常感激,她專門到我的診室說,謝謝寧大夫,我到現在都沒有完全緩過來,等我緩過來,我要做你的志愿者。
醫護人員就說,哎呀,太好了,寧大夫,原來你們這事是這么做的呀,那我們好多病人都需要,你們就過來幫忙唄。我說,好呀,我們也愿意。我們就做了一個腎內緩和的項目,希望投入更多的精力在這批血透病人的身上,讓那些有很多癥狀或者接近死亡的病人得到更好的照顧。
其實不光是腎內科或血透室,很多科都需要,腫瘤科、放療科、神經外科,甚至基本外科、泌尿外科、婦產科都需要。我們也計劃跟ICU、跟婦科腫瘤也做這樣的合作項目,而且長期地進行下去。
安寧緩和醫療跟所有科室的治療是平行存在的,而不是像有些人認為的還能治療就接著治,治不了了就給你們了,它不是前和后的關系。
技術的盡頭
說了這么多故事,其實我對安寧緩和醫療的理解,我認為它是一個醫學的回歸過程。
醫學過度崇尚技術、新藥、新進展,總在追著那些東西,會把一些可能同樣非常重要的東西落掉了,淡化了。比如說病人很痛苦,病人需要傾聽、需要幫助,甚至他的死亡過程需要幫助。安寧緩和醫療,其實就是把醫學的溫暖找回來。
醫學的位置,我的理解就是幫助,不同的困難我們都幫,發燒要退燒,高血壓的時候要降壓,糖尿病的時候要降糖,要講飲食控制。如果真的要手術,我也會切,如果是真的需要上呼吸機,我也會上。
但是如果我們認識到這個病真的是要死了,我們還要幫他死好,而不能說要死了,那別管了,你走吧,自己找地方去吧,然后我們接著治別的病人。不是的,它也是醫學的一部分。
所以技術的盡頭不是醫學的盡頭,可能技術已經到了頭,病已經沒有更好的方案,命已經是挽回不了了,但是醫學這種施以援手的行為始終不可能停止,甚至是要加強的。
人要死之前真的是很痛苦,憋著、躁動著,家屬不知所措,我們難道也站在旁邊看嗎?我們難道不應該給點措施,幫他平靜一些嗎?
這么好的東西為什么就沒有做下去呢?為什么到現在安寧緩和醫療大部分人不了解呢?因為醫學教育里沒有這一塊,1998年我在醫學院學習的時候是沒有的。
慶幸的是在協和醫學院,我們2014年開始就開這個課了,全學制都覆蓋,但是全國的醫學院有這個課程的還是很少。我們被教予的是你要對抗死亡,要救死扶傷。救死,就是不要死,如果死了,就失敗了。
死亡是不好,但是如果真的要去面對這個過程,你知不知道怎么做?所以我們必須教給醫生,如果一個人病得很重,如果一個人在經歷各種各樣的痛苦,你該從哪幾個角度去幫助他,我想這可能是我們要做的事情。
我在這里跟大家分享一個巨大的好消息:2022年10月,北京協和醫院緩和醫學中心成立了。北京協和醫院是綜合實力最強的醫院,已經連續十多年都是全國醫院綜合排名第一,這個醫院讓你成立緩和醫學中心是什么意思呢?就是說它認可緩和醫學的價值。
為什么我用這個詞兒,因為很多醫院不允許這樣的科室存在。為什么?不掙錢啊,你看得太慢,既沒有藥又沒有設備,別人能看15個病人,你就能看6個。但是在協和醫院,這個事重要,因為病人需要,你可以做。我想這可能會引領中國整個社會、整個醫學界去認識安寧緩和醫療,并去做這件事。
很多人問我,你這么多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呀?我說我為什么要熬呢?我挺好的呀。他們不理解,說你別裝了。我說沒必要吧,再說我能裝那么多年,我累不累得慌啊。
因為在整個過程中我得到的正反饋太多了,死亡不總是負能量的。病人一個感謝,病人一個鞠躬,病人的眼淚等等,以及我的伙伴們給我的支持。這張照片里,我手里抱的一個獎叫“我們愛您獎”,是我的志愿者伙伴們給我專門設立的一個獎項。
我希望中國那么些痛苦的人能得到幫助,我也希望今天大家聽完以后不光是感動,我們大家都能行動,去告訴那些痛苦的人,其實有一個學科可以幫助你。
即便他找不到這個學科的醫生,也告訴他,其實現在止疼很重要,讓他把心愿完成很重要,讓他按他自己的方式走完最后一段路很重要,我想這已經是很大的幫助了。
謝謝大家。
策劃丨王婷兒
剪輯丨star
設計丨張會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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